2008-03-20

日落西山紅霞飛

這是一篇很令人感動的文章:

『幼年時,我們酷愛喜劇,憧憬快樂的人生﹔
 青年時,我們沈醉悲劇,磨煉脆弱的靈魂﹔
 中年時,我們看悲喜劇,悲中找喜苦中作樂﹔
 老年時,我們欣賞默劇,於沉寂中感悟人生。』

日落西山紅霞飛

  正如擁有青春一樣,每個人都會有一段黃昏夕陽的光景。人們愛說,幸福的家庭都一樣,不幸的卻不相同。我想說,青春都很相似,晚景也各有不同。

  昨天,紐約下城醫院的急診室 (ER) 來了一位九十六歲高燒昏迷的女病人。她白髮稀疏,雖然大部份的臉被透明的氧氣罩蓋住,但仍可以看出她的面部表情平靜安然,仿佛在說:「你們看著辦吧,現在我已無力支配自己的生命了。得之我幸,不得我命。」測體溫,量血壓,抽血,上點滴,導尿,心電監視……任你擺布,病人無條件地配合,因為她已經沒有知覺了。每當面對這樣的病人時,我都很傷感,生命有時很無奈。

  蘇東坡感嘆人間無常:「三過門間老病死,一彈指頃去來今」。老子說:「人之大患,在我有身」。因為我們有了這個血肉之軀,老病死是生而不可幸免的折磨。女病人的兒子是一位六十開外的中餐館老板,他對我說:「店裡很忙,母親住在老人院。因為醫療改革,老人家病情一穩定就被送回老人院,不然保險公司不給付錢,老人院裡的醫生不能處理了才送急診。這個月進出 ER 已經三次了,就怕哪天萬一送晚了……我父親已過世,只剩下母親了。」他是個孝順的兒子,一接到老人院的通知就趕到 ER,神情焦灼滿頭大汗。那時,他的母親還沒有到達,整個搶救過程他一直不離左右。

  我對他說:「你母親醒來的時候,一眼就可以看得到你,她會很開心。」

  「不會的,」他說:「她早就不認得我了,誰也不記得。我母親患老年痴呆症已經好多年。」哦,老年痴呆症!

  老年痴呆症對病人家屬來說是一場惡夢,一個不幸。可是,對於患者來說,塞翁失憶,焉知非福? 「難得糊塗」 是活在十八世紀的鄭板橋說過的一句名言,至今還是許多不糊塗人士的座右銘。他說:「難得糊塗,聰明難,由聰明轉入糊塗更難。」 人的許多痛苦皆因不糊塗,不忘卻,要是能做到 「水流心不競,雲在意俱遲」 就好了。聽過這樣一件事,一位自稱沒有任何親人的孤寡美國老太太,終日住在高級酒店里,衣食住行皆有人打理。老太太每天開心地與來來往往的旅客談笑風生,日子過得相當愜意。時日長了,就有好事者詢問老太太:「你很富裕?」

  「不,我一個兒子都沒有。」老太太回答。

  「那么,你用什麼來支付這么昂貴的酒店住宿和服務呢?」人們好奇極了。

  「我什麼都不要付,是一位好心的女士一定要我住在這l裡的。」老太太說著,還把那位菩薩心腸的女士指點給大家看。大家心l裡有數了,那位女士是這家酒店的女主人。

  「哦,你真幸運!」大家都說:「你是世上最幸運的老太太了!」

  然後,人們忍不住對這位家酒店女主人說:「你真是一個好心人,這樣長期照顧一個孤獨的老人。」

  這家酒店女主人的淚水一下子就湧了出來,說:「老太太是我的母親,她得了老年痴呆症,不再認出我了。她還一直在感謝我,感謝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對她這樣慈善。」

  美國前總統列根,卸任不久就獲悉自己得了老年痴呆症。他曾經十分誠摯地寫了一封告全國同胞書,表示對美國人民的感謝和對生命的熱愛,告訴自己與他人,他將勇敢地面對這一切,不輕易放棄任何希望。老年痴呆症病程進展緩慢,但不可能被治愈,唯一的方法就是盡量控制病情的進展和惡化。這種病的發病率隨年齡增長而增加,在老人院,八、九十歲的老年人里,半數以上患有程度不同的老年痴呆症。

  美國作家和哲學家阿瑟﹒布勞里克曾寫過《人間指南》,其中第一條「痛苦定律」說:「死無疑是痛苦的,然而還有比死更痛苦的東西,那就是等死。」美國有一種叫「善終服務」的機構 (Hospice),就是這麼一個地方,不治之症的晚期病人在那裡等待往生。許多剛失去親友的人都去那兒做過義工,一方面給日薄西山的生命帶去歡樂,另一方面給自己一種安慰,平復喪失至愛親朋的心靈創痛。雖然當醫生見過很多死亡,去Hospice 當義工還是給我許多感受。一直以為當醫生很苦,當藝術家比較幸福,至少藝術家有夢,夢l裡沒有死亡。可是,現在我以為,能給臨終的人一個夢,讓他們平靜安然地往生,何嘗不是一種藝術?

  兩個月前,我們華夏藝術團服裝隊曾去一家美國養老院義演,那天帶去的舞蹈節目有《梁祝》、《茉莉花》、《何日君再來》、《幸福年》、《今天是你的生日》等。我們的休息間是養老院的病房﹔我們的化裝間也是養老院的病房﹔我們的更衣室還是養老院的病房。我們的舞台是候診大廳,我們的觀眾是近百歲,超百歲的人瑞,他們幾乎都是坐著輪椅觀看演出的。無論是古色古香的《梁祝》,體現江南女子嬌俏的《茉莉花》,婉轉纏綿的《何日君再來》,還是表現咱們老中過大年喜慶的《幸福年》,甚至歡快的《今天是你的生日》,每個節目都引來雷鳴般的掌聲和情不自禁的贊嘆,讓人難以想象平時行動遲緩,目光和表情都有些呆滯的老人們,竟有如此熱烈的反應。

  演出結束時,謝幕謝了無數次。當主持人介紹我們時說:「這是一支業餘的服裝表演隊,她們都是媽媽級的演員。母親們的孩子最小的兩歲,最大的讀大學二年級。她們中間有公司經理、華爾街的 VP、醫生、護士、軟件工程師、藥物公司科研人員、家庭主婦……」台下的掌聲一陣高過一陣。臨走時,他們拉著我們的手依依難舍,反復問:「你們什麼時候再來?什麼時候?」

  有一年聖誕節,演出完,一位美國老太太含著淚拉住我們一個隊員的手說:「常常來看我,好不好?我的親人好多年都沒有來看望我了,我把這些首飾都給你。」那個隊員和她淚眼相望,說:「我們會常來看你,可是,我不能收下你的首飾。」據報導,美國老人院有半數以上的老人,從來就沒有過一次親友來訪,相當孤寂。那天,當大家離去時,那個老太太仍在哀泣:「不要走,不要走,走了你們就不會再來了。」她還任性地把首飾擲在地上,珠寶落地的脆響和老人家的哭聲織在平安夜的鐘聲裡,揪痛所有人的心,隊員們沉默地走向停車場,沒有一個人敢回頭。

  那次演出,還有一個小插曲。我們一行十人,身著端端莊典雅的中國旗袍,從大廳經過走向舞台時,身後傳來幾聲口哨,回頭,是三、五個鶴髮童顏的老小伙子沖我們樂,嘴裡還喊:「Your are beautiful! Baby! 」(真美呀!孩子。)人老,愛美之心不能老,那些皺紋裡漾出的笑容好真,好美。白居易有一次在路上遇到少年人,人家稱他「老頭子」。他回到家便寫了一首《謝答諸少年》:「愧我長年頭似雪,饒君壯歲氣如雲﹔朱顏今日雖欺我,白髮他時不放君。」其實,年輕是一種 State of Mind(心靈狀況),而不是 State of Life(生命階段)。幼年時,我們看喜劇,憧憬快樂人生﹔青年時,我們欣賞悲劇,磨煉脆弱的靈魂﹔中年時,我們看悲喜劇,悲中找喜苦中作樂﹔老年時,我們欣賞默劇,於沉寂中感悟人生。

  黃葉自枝頭紛落,心情好時是「金秋喜色」,心情不妙時是「秋景清淒」。寒霜結於路邊的草尖,心情好時是「冰清玉潔」,心情不妙時是「嚴冬無情」。痛苦和死亡是人們所不愿見到或遇到的,然而,若沒有體味這種深切的痛苦,又怎能明白平安喜樂的涵意?若不能對死亡有所有所感悟,又如何珍惜活著的每一天?生命的歷程,尤其到了晚年,或能像蘇東坡所說的那樣:「無事以當貴,早寢以當富,安步以當車,晚食以當肉。」樂觀開朗,就可以快樂到白頭,夕陽無限好,何惜近黃昏?莫道桑榆晚,紅霞尚滿天。

摘自: 日落西山紅霞飛.施雨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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